上世纪30年代,民族危亡之际,老舍先生以笔为刃,在济南这片土地上书写了一段深沉而炽热的抗战文学篇章。从《大明湖》毁于战火到《国葬》的大声呐喊,从书斋孤灯到抗战前线,老舍的文字不仅记录了大时代下普通人的苦难与抗争,更凝聚了一位知识分子对家国的赤诚与担当。济南的湖山、街巷与炮痕,成为他笔下永恒的底色,“必回济南”的誓言,则映照出一代文人对光明未来的坚定信念。
文|许志杰
毁于日军战火的长篇小说《大明湖》
1930年7月,老舍应聘到齐鲁大学任教。就在此前的1928年5月3日,日军在济南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导致包括时任国民政府山东特派交涉员蔡公时在内的数千名中国军民遇害。
老舍到济南后,放下行囊,把自己的教学研究工作认领清楚,便开始走街串户,访问济南惨案的亲历者和受害人家属。
老舍曾说:“到校后,忙着预备功课,也没工夫写什么。可是我每走在街上,看见西门与南门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惨案’,我开始打听关于这件事的详情,不是那些报纸登载过的大事,而是实际上的屠杀与恐怖的情形,有好多人能供给我材料,有的人还保留着许多像片,也借给我看。半年以后,济南即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个大概,我就想写《大明湖》了。”
老舍饱蘸浓墨,满怀着对日军暴行的愤怒和对济南普通市民艰难生活的同情,很快完成了长篇小说《大明湖》,并请他的邻居、历史学家张维华第一个过目。
张维华看完之后,老舍把《大明湖》寄给了上海的郑振铎,准备在《小说月报》连载。据老舍的儿子舒乙回忆,时间当在1931年暑假之后。
1931年,老舍夫妇在济南南新街住处。
此时,《小说月报》刚刚连载完老舍的另一部小说《小坡的生日》(第二十二卷第一至第四期),郑振铎回信说,《大明湖》就留着过了年再登吧。
年底,《小说月报》发了预告,说要出一期二十三卷的新年特大号,其中有《大明湖》。在“要目预告”中有一个简短的介绍:“《大明湖》(长篇创作)心理的刻画,将要代替了行动表态的逼肖,为老舍先生创作之特点,全文约二十万字。”
过了年,稿子交到印刷厂准备出刊。不料,1932年1月18日,日军突然挑起上海事变,淞沪抗战爆发,日军的炮火将商务印书馆的印刷所炸毁,老舍的心血《大明湖》化为灰烬。老舍写东西从不留底稿,读过《大明湖》的人,大概只有张维华、郑振铎、徐调孚和几名印刷厂的检字工人。
张维华回忆说,老舍写得很苦,除了教书和兼编《齐大月刊》外,白天晚上都在闭门埋头写作。别人一支毛笔能用大半年,他不到两个月就不能再用了,所以,一次就买十几支。有时,实在写得太累了,老舍就到张维华的房间里聊天,或者去齐大校园里转一转。
《大明湖》的故事情节究竟是怎样的?著名出版家赵景深曾说,“《大明湖》本来是一部长篇小说,还没有刊登在《小说月报》上,就被日军的炸弹毁了,但老舍将小说改编为诗一般的短篇小说《月牙儿》,我最近看了,真是感动,他是为旧中国的妇女鸣不平……”
张维华说,《大明湖》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取名《大明湖》,人物和情节是虚构的,但对熟悉济南地理、历史的人来说,一看就知道小说中所写的是济南。当然,老舍所写既非旧式的传奇,也不是那个时代风行文坛的故事,而是描绘了国破家亡威逼下济南社会底层妇女为了生计苦苦挣扎的众生相。
舒乙说:“一·二八一把火,烧毁了‘商务’的印刷所,烧得《小说月报》停了刊,烧没了《大明湖》,烧光了《小坡的生日》的底版,老舍先生和‘商务’的密切来往也暂告一段落,损失真大啊!”
老舍在《我怎样写大明湖》中说:“《大明湖》里没有一句幽默的话,因为想着‘五三’。可是‘五三’并不是正题,而是个副笔。设若全书都是描写那次的屠杀,我便不易把别的事项插进去了,而我深怕笔力与材料都不够写那么硬的东西,我需要个别的故事,而把战争与流血到相当的时机加进去,既不干枯,又显着越写越火炽。我很费了些时间去安置那些人物与事实,前半的本身已像个故事,而这故事里已暗示出济南的危险。后半还继续写故事,可是遇上‘五三’,故事与这惨案一同紧张起来。在形式上,这本书有些可取的地方。”
长诗《国葬》歌颂为国捐躯的好男儿
“九一八”事变之后,老舍在济南悲愤地写下长诗《国葬》,歌颂为国捐躯的好男儿,号召爱国的男儿走向战场,与敌死战,捍卫国家领土的完整。摘录其中诗句如下:
敌人退了,
远处炮声还响,
晨雾卷住战壕上的枪烟,
战马和军人静卧在血地上,
我们认识自家的健儿,
他脸上有愿死的笑容与必胜的希望。
我们没工夫击鼓,
我们不敢歌唱,
只脱下帽儿,
用军旗吻他的笑脸上。
爱国的男儿!
你姓什么?
你叫什么?
没有人晓得。
你同队的朋友已经死尽,
无从打听,
你胸上的名标已被炸碎,
无从证明。
爱国的男儿,用血写在一片木板上,
作你的碑铭。
爱国的男儿!
你生在哪里?
长在哪乡?
没有人知道。
你也许来自浙江,
也许来自福建,
也许自幼便漂流四方。
爱国的男儿,用血写在一片木板上,
它将替你说:
你生在中华,为中华而亡……
爱国的男儿!
你没有衣冠,
你没有棺木,
你没有鲜花,
你没有悼祝。
头前插了一片木板,用血写着“爱国的男儿”,
身上覆了几锹黄土,
这便是你的“国葬”,男儿!
男儿,这完整的国旗作你的衾服……
离开济南,投身抗战文艺运动
1934年7月,在齐鲁大学做了四年教授的老舍辞去教职,8月19日从济南乘坐津浦铁路客运列车到南京、上海,考察从事专门写作的可能性。返回济南后,他接受山东大学校长赵太侔之邀担任该校中文系讲师。两年后,老舍辞去教职,在家专事写作,成就斐然,著名小说《骆驼祥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完成的。“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时间,1937年6月,经齐鲁大学校长刘世传邀请,老舍与齐大再次结缘,出任齐大文学院院长,并担任国文系两门课程。8月13日,老舍只身一人来到济南,其后家人也赶赴济南,暂住齐大校内的老东村平房里。
“九月十五日开学,学生到及半数。十六日大同失陷,十九日中秋节,街上生意不多,几不见提筐肩盒送礼者。《小实报》在济复刊,约写稿。平津流亡员生渐多来此,或办刊物,或筹救亡工作,我又忙起来。”老舍说,“流亡者日增,时来贷金求衣,量力购助,不忍拒绝。写文之外,多读传记及小说,并录佳句于册。”
当然,最让老舍牵挂的还是战局,每天收集相关报道和友人送达的情报,据此分析,对未来战事作出自己的判断。《南来之前》就是老舍记述从8月13日到达济南,到11月15日晚离开,这三个多月的所见所闻。“不幸,刚一开学,大同就失守了,紧跟着便是敌机差不多每天来济市侦察。人心又慌起来……三十日,敌军攻入山东境界,而且极快的到了德县……十五日前后,全市的中小学全停了课,齐大也不敢再缓,唯恐把学生们都困在济南。”
老舍记述了11月15日晚离开济南时那种难受的心情:“经友人的劝告,我也卷了铺盖,我原想始终不动,安心的写文章,我的抗战武器只有一管笔,可这也就是友人们劝我走的理由:济南战期的报纸与刊物时常有我的文字,学生与文化界的集聚我时常出席,且有时候说些话,这样,日本人虽未见得认识我,可是汉奸或者不会轻易失掉这个表功买好的机会。济南是我的第二老家,我曾在那里一气住过四年,没法不走了,可是……从一上车,我便默默的决定好:我必须回济南,必能回济南!济南将比我所认识的更美丽、更尊严,当我回来的时候。逃亡激进了努力,奔往异地坚定了打回故乡。”
老舍离开济南后,前往武汉。1938年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老舍与郭沫若、茅盾、丁玲、巴金等45人当选为理事。1938年到1939年上半年,老舍致力于抗战通俗文艺的写作。1938年11月,出版抗战通俗文艺作品集《三四一》,内收三段鼓词、四部抗战戏剧和一篇旧文体抗战小说。这一时期,老舍在《抗战文艺》《抗战画刊》《抗到底》等抗战杂志上发表了许多抗战题材文艺作品。
1939年6月26日至12月9日,老舍代表“文协”参加全国慰劳总会北路慰问团,赴西北八省慰问抗日将士,先后到了五个战区,行程二万多里。老舍将这次慰问活动中的所见所闻以新诗的形式记载下来,断断续续在报刊上发表,经过一年多,写成抗战题材长篇叙事诗《剑北篇》。
“大明湖上的新蒲绿柳自会有我们重来欣赏”
老舍离济不久,战火中飘摇不定的齐鲁大学也远迁成都,一去便是8年,直到抗战胜利。一直眷恋着济南和齐大的老舍,带着再回第二故乡的希望离开,却未能实现这个愿望,这一别竟成永别。
离开济南,老舍的心里却放不下济南,辗转到了汉口,他写下《吊济南》,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灰色的济南,可爱的济南,已被敌人的炮火打碎。可是湖山难改,我们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个美丽庄严的新都市。别矣济南,那是一场恶梦!再会面时,你将是清醒的、合理的,以人民的力量筑成而归人民享用的。我将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柳荫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将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见南山的果林,在乡间可以知道城内的消息;我将看到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济南,今日之死是脱胎换骨,取得新的生命:那大明湖上的新蒲绿柳自会有我们重来欣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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