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漱耳
贪泉曾是广州的古遗存，地处广州城西郊二十里的石井镇石门村。当年泉水边立着一块高大石碑，赫然刻着“贪泉”两个大字。它是当地为纪念东晋山东籍廉吏吴隐之而立。贪泉碑于朝代更迭中的战乱年月被毁弃，至明朝又复立。为让更多的人观赏到贪泉碑，现已将它移到了越秀山公园的广州博物馆中。贪泉及吴隐之的事，想必还是具有历史和现实意义的。
承载名典 碑传千载
现存的贪泉碑为青石材质，高2.34米、宽0.86米。碑首无纹饰，形制简朴，碑身主体“贪泉”两个大字，庄重醒目，上方镌刻小字吴隐之五绝《酌贪泉》。它是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四月，由时任郡右布政使李凤等复制。最早的原碑，据宋方信孺《南海百咏》所载，为五代十国时，割据广州地区的南汉统治者，因不喜“贪泉”之名，派人运石填埋，贪泉及贪泉碑从此不存。
东晋末年，广州石井镇民间盛传：饮石门的贪泉水必生贪念。都说这泉水万万喝不得，谁喝了谁心中就会萌发无餍的贪欲，变得财迷心窍。还举例说，前几任广州刺史，多年廉洁自爱，最后却贪得无餍，被贬官落马，就因中间误喝过贪泉水所致。
吴隐之赴任广州刺史途经石门村时，与妻子、随从驻足参观贪泉。对当地的议论，他不以为然：“广州官场腐败，许多官员贪赃枉法，我是早有所闻的，但不见得是因为喝了贪泉的水。还有那什么过了岭南就丧失了廉洁，我认为纯属胡言。”说着，径直俯身从贪泉取了一碗水，当众一饮而尽。随后口占念出了石牌上刻的那首诗：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纵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大意是：古人说这水，一沾唇（一歃：读shà，用嘴吸，故释为“一沾唇”）就心生贪婪。假如让伯夷、叔齐这种品行高洁的人喝，我想就是喝再多，他们的高尚品德也不会改变。
四句小诗，说明了清廉是取决于个人操守，非外部环境。说白了，就是“廉者自廉、贪者自贪，跟泉水无关”。
吴隐之做官走了以后，民众刻石立碑，贪泉承载的廉洁典故不断光大，并频繁出现于文学作品中，如王维、李白、白居易、钱起、苏轼等都将它应用于各自诗文，王勃《滕王阁序》名句“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也化用了此典。
吴隐之大概想不到，他对贪泉与官场关系的精辟理解，被引申为具有丰富内涵的一个文化符号。
自小贫寒 贵人相助
吴隐之，字处默，山东鄄城人。生年不详，卒于东晋安帝义熙十年（414）。三国时期曹魏大臣吴质第六世孙，吴质曾与司马懿、陈群、朱铄并称曹丕“四友”。到他这一代，已家道中落，属底层贫苦农民出身。又因幼童时代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过得很悲催，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尽管家无隔夜粮，年少的吴隐之却有一身骨气，不接受别人的接济与馈赠，不取不义之财。他有孝心，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会省下饭给母亲吃。
吴隐之十几岁的时候，母亲病故。丧葬时，没钱请人鸣鼓致哀，就靠日夜痛哭尽孝。相传他的恸哭感动了天地，引得双鹤鸣叫，盘旋不去。
孤贫没有让吴隐之屈服沉沦。他发愤读书，没有条件上学，就向别人借书读，不为饭不够吃发愁，却为没有书读操心，忍饥挨饿也要寻求知识。钱财上不沾别人一文钱、一粒米，唯读书能觍着脸，谁家有就向谁家借。
《晋书》记载的吴隐之出仕，颇有几分戏剧色彩：玄学家韩康伯母子与隐之为邻。小吴的孝心与好学打动了韩母。闻其哭声，她跟着难过到食不下咽。有一天对儿子说：“你有一天若居了高官，应当引荐这样肯上进的人为国出力。”此时尚无科考，出人头地须靠高地位者举荐。
不料竟一语成真。后来韩康伯真当了高官，在被晋简文帝引为谈客后，一路扶摇直上，升到了吏部尚书。他记起了当年老母的话，举荐吴隐之做了辅国功曹。此职虽然只相当一个最基层单位的文书，却让他从此踏上从政之路。故韩康伯就是吴隐之人生路上的贵人。不然，一介布衣，毫无资产，哪有出头之日。
渐升高位 清俭如旧
吴隐之在官场生涯中堪称“不倒翁”。他最大的特质就是超然于外，不选择站队。晋孝武帝司马曜，大司马桓温，淝水之战晋军大都督谢石，以及大将军刘裕等，这些处于权力巅峰的关键角色，都待见他，对他有过提拔。累迁尚书郎、御史中丞、中书侍郎，及晋陵郡太守等职。
晋陵即今镇江、常州、无锡、苏州一带，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在这里干太守，想捞点什么太便利了。然而，吴隐之就任后，自律方面，对自己和家人特别狠，全家仍和显达之前一样节衣缩食，过着俭朴的生活。
当时治所办公之地，人们常看到有位衣着朴素的农妇，每天都从里面出来上山砍柴，背柴回来后又烧火做饭。开始，都以为是太守家的女仆人。后来才知道，砍柴妇竟是吴太守的妻子。
吴隐之的立身处世之道，与那些来自底层、一旦大权在握便极尽搜刮民财的贪官形成鲜明对比。
晋陵太守任满，被炙手可热的将领谢石要去担任主簿。晋时主簿是重要官员，相当于现在的首长大秘，负责典领文书簿籍和经办事务，说是首长副手都不为过。担任谢石的主簿期间，发生了一段卖狗嫁女佳话。
时吴隐之女儿出嫁，很多官吏士绅送来贺礼，吴隐之一律拒收。谢石就派来了他的几个名厨，携带禽蛋海鲜，来他家帮助置办酒席招待宾客。孰料，厨师来到一看，竟然一个宾客也没有，还发现他女儿的嫁妆一件没置办，倒是看见一个丫鬟牵着一条狗外出。有个厨子好奇，撵上一问，原来是老爷吩咐，要她到街上卖了狗为姑娘换件首饰。厨师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几个人看到吴隐之嫁女根本用不着置办酒席，带来的东西知道也留不下，怎么来的怎么走了。
两件事不胫而走，吴隐之的清廉之名传开了。那个朝代，从中央到地方贪腐成风，谢石与吴隐之这对主副官，一为巨贪，一为廉吏，耐人寻味。
宁康年间（373—375），孝武帝器重吴隐之，升他左卫将军，位在上将军之下，将军之上。居此高官，他依旧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一点家产不置，连衣物也很少买。公务之余，他还动手干家务，衣服脏了都是自己洗。其俸禄几乎全赏给了部属和有困难的亲戚朋友。
吴隐之常常批阅公文到深夜。寒冬腊月的深夜太冷了，他无皮衣厚袄御寒，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继续工作。史书赞他“勤苦同于贫庶”。
践行诺言 守“穷”到底
东晋朝廷忌惮反腐动摇统治根基，对腐败一面采取了暧昧态度，一面却又寄望于吴隐之这样的廉吏。隆安年间（397—401），朝廷权衡再三，特派吴隐之到贪污在全国出名的岭南地区，担任与晋陵相比更不是穷地方的广州刺史，并带龙骧将军称号。
岭南路途遥远，却是自汉以来的水陆货运枢纽，山海珍异辐辏，是世人艳羡的“金山珠海，天子南库”（屈大均《广东新语》）。比如当地的珍珠，转运的象牙，多不胜数。就因天高皇帝远，疏于监管，腐败滋生。因此，广州刺史成为全国肥缺之最。在广州当官，弄箱子宝物，就供一家人几世吃用不尽。吴隐之的前几任，其中也有原来素称“廉士”的，最后无一例外中饱私囊，满载而归。对岭南遍地贪污之风，朝廷头痛不已。
为避免重蹈前任官员覆辙，吴隐之特意在上任途中拜访“贪泉”，并当众饮水赋诗，破除流言。
新任刺史没到任就大喝“贪泉”水的新闻，很快传开。老百姓像炸了锅，议论纷纷，都猜测他这是定准了又要做一个大贪官；特别是又闻听到他行李很少，家人衣着寒酸，更是忧心忡忡，不知今后得吞没多少财富。
哪知，吴隐之饮“贪泉”水不假，一尘不染、半点不贪更是真。
上任伊始，一些属下官吏、巨商富贾纷纷以宴请为名探路。吴隐之不动声色，一一接收。很多人觉得不出预料，个别相信吴隐之的，心也变得拔凉拔凉的。
第一个请到他的人，在豪华馆子摆了一席，还召来陪酒歌妓，将他圈子里的上流社会人士都请来了，一些百姓闻讯也聚集饭馆内外瞧热闹。
吴隐之带着拎着一口袋东西的随从，步行前往。来到后，他不慌不忙拱手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是借机向各位正式宣布，所有的宴请我是一律不到，请海涵。说完，叫随从打开口袋，把里面的请帖拿出，他一一念着名字，还给宴请人。
开始，人们认为他不过是装装样子，仍不断给他送礼，到他家送肥鲜的鱼虾。送的鱼都去除了鱼刺，吴隐之反感此种献媚之举，将之呵斥赶出。送礼人说，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至于吗？吴隐之一句话就怼回去：“大腐都是收小礼养出来的！”自此住家门可罗雀。
一年年过去，吴隐之一如既往，“清操逾厉”。他对自己督责丝毫未松，生活始终简朴。他每天只用青菜干鱼下饭。除维持简单生活之外，一切收入都缴公。就连官方配备的帷帐、器具、衣服都一律弃之不用，交到库房。亲属子女一律布衣粗食,吃穿如同平民百姓。任上他践行了“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的承诺，更以自己的清贫镇住了岭南的官吏，社会风气大为改观。《晋书·吴隐之传》）载，安帝下诏表彰：“夫处可欲之地，而能不改其操……革奢务啬，南域改观。”
吴隐之卸任北归时，行囊萧萧，船舱空空，小船上只有简单的行装。没走多远，还闹了一个小矛盾。妻子刘夫人，私下节衣缩食，买了一斤沉香，打算带到北边老家换点钱贴补生活。不料路途中被吴隐之发现了，看见不是来时原有物件，误认为来路不明，一把夺过来，“扑通”一声就扔进了水里。广州百姓将此演变成了美丽的传说，将投沉香之处的流溪河下游一个小岛，起名“沉香沙”，又名“沉香浦”，称是入河中的沉香化为的沙洲。
返回原来的家中，六间茅屋已破旧，竹篱院墙也腐朽。当时刘裕掌权，赐他牛车，要另外给他盖处宅院，都被坚决推辞了，说修一修就好。
刘裕亲自领教了他的清廉之后，决定将他任命度支尚书，即主掌国家财政收支的最高长官。他在任上厉行俭朴，每月饷银仍旧只留基本用度，余钱救济他人。妻子儿女不沾寸禄，一概靠自己的劳动生存，平时以纺织度日，遇上困难年景，甚至吃不上饱饭，穿的衣衫破旧不堪。
义熙初，朝廷又任命他为中领军。他老习惯不变，公正廉明勤朴劳作，办公的地方用竹篷当屏风，连坐的毡席都没有。
义熙八年（412）吴隐之告老还乡，两年后病逝。一生可谓来时穷走时穷，为官能保持这个特征，极其稀缺、极其珍贵，盖因吴隐之的清廉操守和乐善好施造成。试问，在两晋上下皆贪的环境里，出污泥而不染，自始至终守住清贫者，可还有人？
由唐初名相、政治家、史学家房玄龄主笔撰写的《晋书》赞曰：“吴隐之酌水以厉精，晋代良能，此焉为最。”
栏目策划/编辑 马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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