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记忆与释怀

文|胡婷

渡边博子躺在雪地上，屏住呼吸，又大口呼吸，镜头拉远，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村庄旁边慢慢走过。这就是情书的梦幻开头，多少人因为这个开头看完了整部电影，又因为这部电影想象、相信、怀念乃至怀疑所谓的爱情。

《情书》是一部装满对于青春与爱的深沉回忆的电影，尽管这发生在两个长相极为相似、与同一个男孩有所交集的女孩之间轻盈的书信往来当中。因为相似，渡边博子与女藤井树形成一组深刻的镜像连接，从中可以探讨男藤井树和两人之间的爱情的虚实与真假。女藤井树爱情的显现，与渡边博子爱情的消逝，构成了电影的两条主要线索，二者之间形成类似互补的关系，似乎男藤井树爱的总量不变，当女藤井树在回忆中逐渐明白了男藤井树对她的克制、暧昧、单方面的情愫之后，渡边博子也明白了男藤井树对她的爱有多少是来自另一位与自己长相非常相像的女孩。

影片的男主角去世两年之后，他的恋人渡边博子找到了他读中学时的毕业纪念册，上面写着他原来的住址。在强烈的思念情绪的驱动下，渡边博子邮过去一封信，信的内容是“你好吗？我很好”，而收信人，正是与男藤井树同名同姓的那个女孩，女藤井树。渡边博子想要通过女藤井树的回忆，尽可能地了解她那位逝去的恋人曾经的一切。究其原因，除了对于男藤井树难以搁置的想念，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证实或证伪在得知自己和女藤井树非常相似后产生的挥之不去的直觉：自己是女藤井树的替代品。

在女藤井树的回忆中，男藤井树是一个奇怪的人，但看完电影后稍加倒推，可以发现男生对女生隐忍的情愫，在每一次奇怪的行为当中都有迹可循。在两人相识的第一天，男藤井树看女藤井树时便有着不同的眼神，而在竞选图书管理员时，面对同学对二人的起哄，男生情绪失控地殴打其中一个男生，看似为自己泄愤，其实是为女生出头；在借由拿错英语试卷的夜晚，男生借着昏暗的灯光对比每处小错误，其实是想借此机会与女生多待一会儿；在男生不厌其烦地在图书馆借的冷僻书籍中，借书卡上写下的每一个“藤井树”，其实都是女生的名字。也就是说，男生在一次次地借着“藤井树”的名义，向女生表达自己的爱慕，可是迟钝的女生一直未曾察觉，只是把他当成晦暗青春里的一个同名同姓的普通同学，在最后的告别之后，就任由他消失在人海。可是当图书馆的学妹们送来男藤井树在转学前交给女藤井树的那本书时，借书卡背面男藤井树画的女藤井树的肖像给出了答案，到这里，一场纯粹的暗恋故事结束了，关于女藤井树的这条线索也来到了末尾。

影片的第二条线索，是渡边博子失去爱情的过程，在敏感的渡边博子阅读着女藤井树寄来的一个个回忆之时，她在神户的生活也正在进行着。除了在字里行间察觉到的男藤井树对女藤井树的暗恋之外，渡边博子还在秋叶和尾熊关于男藤井树的回忆之中，反思着他对自己的爱。腼腆的男藤井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生如此一见钟情，可是对渡边博子却一反常态，但他从来没有主动向她求婚，买好了钻戒却迟迟不开口。男藤井树去世前唱的歌，歌词是“我的爱在蔓延，伴着南风”，这一处小小的暗示，让多愁善感的渡边博子产生了猜疑：男藤井树最后的爱，不在此地，而在神户北方的小樽，正好借着南风可以到达……雪山下的小屋里，明亮的灯光照着渡边博子，只有她自己明白男藤井树对自己的爱是怎样的，也只有她可以选择自己应该如何对待这份爱情。

日本电影总是擅长拍摄死亡，更擅长拍摄那些与死者有所连接的关系，因为死亡，关系走到尽头也不再更新，却一直存在于生者的回忆中。已经死去的男藤井树看似是故事讲述的核心，但电影真正的中心，实际上是两位女性，也即因为男藤井树曾经的关系所连接在一起的渡边博子和女藤井树。电影表达的主题，从来不只是暗恋或明恋、爱或不爱，其背后还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主题，即人类与爱的关系，在参与复杂而具体的爱之外，人类还应该知道如何与爱相处。

爱情不是拥有，也不是付出或牺牲，而是双方对自己生命的探索，是一个人借由爱情的形式和另一个人产生的深刻关系。通过爱与连接，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不断相处，从而变得更加丰富，在爱情之中，人们看到自己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渡边博子又想起男藤井树，说“他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同时认为自己在男藤井树死后还要去寻觅他的过往，用以证明他是否真的爱自己这件事是自私的，从这里看出，她真正原谅了或释怀了，尽管她已经明白了自己得到的爱不是纯粹，而是掺杂了对方从前的经历和关系。

电影是渡边博子不断想通的过程，以比遗忘更为深刻的形式，博子走出了对于男藤井树的死的悲痛，从中产生类似于某种恨意，却又变成了对他的感激，就这样很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化成了渡边博子对着雪山喊出的一句句“你好吗？我很好”。她想知道男藤井树现在过得怎样，又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朝晖中，她走出了对往日的怀念，开始面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