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明 孙辰龙
康有为这位近代史上的风云人物,一生足迹遍及寰宇,却对东岳泰山情有独钟。康有为一生中至少五次登临泰山。根据现存史料、石刻题记和他本人的诗作记载,这五次登临泰山的时间分别是1888年、1916年、1917年、1922年、1923年。其中1916年、1917年与1922年,康有为这三度登临岱岳,每一次都非寻常游历,而是承载着深重的家国忧思与个人命运跌宕。这座沉雄的古老山脉,既是他精神的避难所,也是其艺术生命迸发的源泉地。
寄情岱岳:诗心与古柏的共鸣
康有为(1858-1927年),字广厦,号长素,又号更生,广东南海人。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进士。初年学习传统儒学,但国家危亡,现实的刺激,使他对旧学产生怀疑。1879年,接触到西方资本主义思想和当时的改良思潮,开始糅合中西之学,改良政治。他曾七次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并组织强学会、圣学会、保国会,办报纸,鼓吹改良主义理论。1898年依靠光绪皇帝发动维新运动,受到慈禧太后镇压,逃亡国外。1912年组织孔教会,发起“定孔教为国教”的活动。1917年参加张勋复辟活动,不久失败。一生著述甚多。
1916年秋,民国肇建未久,山河依旧飘摇。58岁的康有为先至曲阜祭拜孔林,随后乘着新式汽车抵达泰安。此行,他带着对中华文脉近乎焦灼的追寻,正如康有为曾在《致曲阜孔教会书》中说:“仰泰山,思曲阜久矣。”
甫入岱庙,那幅恢弘的《东岳泰山神启跸回銮图》壁画攫住了他的心神。六百余位神仙衣袂飘举,仪态万方,凝固的丹青里涌动着不息的信仰长河。当他驻足汉柏院,五株相传为汉武帝手植的巨柏虬枝盘空,沐雨栉风两千载,犹自苍翠逼人。抚摸着皴裂的树皮,康有为仿佛触摸到华夏文明坚韧的根脉——纵使王朝更迭,斯文不坠,一如古柏常青。
真正的震撼在经石峪等待着他。龙泉峰下,一片三千平方米的天然石坪上,北齐人手凿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字赫然入目。1067个擘窠大字,字径逾半米,篆隶交融,笔力千钧,被誉为“大字鼻祖”“榜书之宗”。康有为素以雄强书风自负,此刻却在这历经千余年风霜的古代杰作前屏息凝神,为之倾倒。他感慨万千:“榜书谁可比,铁画而银钩!”这石上磅礴的笔阵,正是他心中那古老文化伟力的具象。
山行途中,轿夫低沉的号子在山谷间回荡,声声如古老民族的沉重叹息。忽见五大夫松挺立崖畔,康有为立刻下轿,肃立古松之前。相传此松为秦始皇所封,原树早毁于山洪,眼前这三株乃雍正年间补植。松涛阵阵,似在诉说两千年的兴废沧桑,引发康有为的无尽幽思。
对松山万松如海,一株峭拔的迎客松舒展枝桠,仿佛向他张开怀抱。行至对松亭,猛一抬头,南天门如红宝石嵌于双峰之间,一道石阶“天梯”蜿蜒垂落,直入云端。年近花甲的康有为,竟弃轿徒步,一鼓作气攀过1594级陡峭石阶,征服了险峻的“十八盘”。
当夜他宿于绝顶,翌日黎明,登上日观峰,看一轮红日磅礴跃出东海烟波。天地之永恒映照人生之须臾,巨大的时空感撞击心灵,化作笔下喷薄而出的《登泰山绝顶诗轴》和后来的《夜宿玉皇顶》诗作中。《夜宿玉皇顶》全诗570字,是写泰山诗中最长的一首:“汉松与唐槐,摩挲手数周,陡巅级四千,盘蹬石所砌,夹道古柏阴,绿涧清泉流……白云忽然合,神仙想骑鸾,人患难交通,始觉岱宗尊。”
斗母宫岁月:复辟梦碎后的栖身地
1917年7月,北京城上演了近代史上一出荒诞剧——张勋拥戴溥仪复辟,仅十二日便告流产。深度卷入其中的康有为仓皇出京,于9月遁入泰山深处的斗母宫(古称龙泉观)。这座依偎在龙泉峰下、深壑绝壁之上的清幽道观,成了他政治失意时的避风港。
斗母宫虽非巨刹,却与显赫人物渊源颇深。1914年,衍圣公孔令贻与“辫帅”张勋曾捐资重修此宫。张勋此举,实为还愿——他因求子得偿所愿,故慷慨解囊。康有为与张勋,一个鼓吹复辟的理论旗手,一个付诸行动的武夫,命运在泰山脚下悄然交织。早在1916年康首次登岱,便是与张勋相约同行,彼时只在崖壁悄然题名,心事重重。
斗母宫的清寂抚慰了康有为的挫败感。龙泉潺潺、古柏森森,终日与泉声松涛相伴。这位曾叱咤风云的维新领袖,此刻放浪形骸,不修边幅,俨然成了闲云野鹤。他常于林下设席,佐以泰山特产的赤鳞鱼(俗称“美人鱼”)与山肴野蔌,自斟自饮。醉眼蒙眬中看山间朝晖夕阴,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他对宫东龙泉峰的风水宝地一见倾心。此处有老柏八十五株,林下涧流淙淙。1922年6月,他游泰山再居斗母宫时,竟以一百银元的象征价格,从住持法霖手中购得盘龙山麓十一亩山地。法霖此举,显系有意攀附这位“康圣人”。康有为雄心勃勃欲在此营建别墅,期冀长伴林泉。可惜天不遂人愿,原配夫人张云珠病逝的噩耗传来,筑室幽居之梦戛然而止。
石刻无言:泰山上的历史密码
康有为五上泰山,不仅留下诗篇与轶事,更在崖壁间刻下了耐人寻味的印记,其中暗藏近代史的重要密码。
在玉皇顶著名的无字碑(相传为秦始皇或汉武帝所立)附近,两方题刻引人驻足。一方刻于甲寅年(1914年),署名“袁克文”,字迹风流潇洒;另一方刻于两年后的丙辰年(1916年),仅“南海康有为”五字,透着孤寂落寞。袁克文乃袁世凯次子,人称“二皇子”;康有为曾被袁世凯延揽,又遭背叛。二人题刻相距咫尺,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刻意的对照?
康有为面对袁氏留名,心中必是波澜翻涌。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血洒菜市口,流亡日本的康有为曾悲愤写下挽联:“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安有为哉!”字字锥心。而袁世凯称帝败亡,时人讥讽的“对不起联”:“袁世凯千古,中华民国万年”(上联三字,下联四字,对仗不工,暗讽其对不起民国),更是举国皆知。泰山之巅这无声的石刻并立,仿佛凝固了那段诡谲历史中对于个人命运的嘲弄与无奈。
“康体”大成:泰山金石铸风骨
泰山之于康有为,不仅是精神的栖息地,更是其书法艺术脱胎换骨的熔炉。他晚年书风雄强奇崛、大气磅礴,世称“康体”,徐悲鸿、刘海粟、肖娴等大家皆受其沾溉。而“康体”成熟的标志,公认是其1916年登岱后所作的行书《登泰山绝顶诗轴》。
经石峪的《金刚经》大字对他产生了颠覆性的冲击。那篆隶交融的古拙笔意、排山倒海的章法布局,令他震撼不已,“榜书谁可比,铁画而银钩”,尊其为“榜书之宗”。他长久盘桓石坪,“手画足趔起”,甚至发愿“誓将积沙刮,定有遗珠搜”“筑亭资铁石覆此宝琳嵺。”欲清理掩埋字迹的流沙,修建石亭,保护这千年瑰宝。
泰山金石的气韵深深浸润了他的腕底。观其《登泰山绝顶诗轴》,笔力如凿石,体势若崩云,一改早年帖学的娟秀,展现出吞吐山河的金石气象。泰山的风骨,经由他的如椽大笔,化为纸上不朽的丰碑。
康有为最有名的三游泰山,每一次都刻印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与个人心迹。从1916年借岱岳雄姿抒发文化豪情,到1917年复辟梦碎后遁迹山林的落寞,再到1922年购地欲隐却终难割舍尘缘的怅惘。泰山见证了他从维新旗手到保皇遗老的心路嬗变,也以其亘古的庄严与壮美,滋养了他艺术生命的最后辉煌。崖壁间的题名、斗母宫的旧事、无字碑旁的并立石刻,连同那熔铸了泰山金石魂魄的“康体”书法,共同拼凑出一代巨子在历史狂澜与个人沉浮中,投向这座圣山大山神山的深沉目光。这目光里,有敬畏、有寄托、有慰藉,也有不甘与回响。
栏目策划/编辑 马纯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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